作者
倪乐雄
简介
战争与文化学者,军事学专家。2000年度美国国务院新闻总署"国际访问者"(USIV)。1956年出生,现为上海华东理工大学战争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国防战略研究所兼职教授、高级研究员。著有专著《帷幄与决胜--第二次世界大战决定性会战述评》、《战争与文化传统--对历史的另一种观察》。发表论文与学术随笔50余篇。
中美冲突的本源性因素及不确定性分析
在中美"撞机事件"发生后,人们国际局势谈论得较多的话题是:"中美之间会爆发战争吗?""中美战争何时爆发?""中美之间将爆发何种规模的战争?"这些问题都难以回答,不过有一点确是明白无疑,中美之间存在着深深的敌意。本文将着重分析这一敌意的根源、结构、背景、性质、现状、趋势及"9.11恐怖主义事件"后可能的变化。
从表面上看,也就是大多数国际问题专家认为的那样,台湾问题似乎是中美产生敌意的主要根源,但从深远的历史角度和历史经验来看,台湾问题只是中美冲突表面的聚焦点之一。中美之间的敌意根源于两个因素,一是意识形态的对立;二是正在崛起的强国与现存强国的对立。这两种对立都属水火不相容的性质、并且具有相互诱导的特点。前者发展至极端,可导致西方历史上的十字军东征、伊斯兰的一手执古兰经一手执剑、大革命后的法国同七次反法联盟的对抗、[1]共产主义世界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对抗;关于后者,局限于短时段的考察是难以作出正确判断的,需在长时段里寻找规律或加以研判,即应从以往的历史中考察这种类型的冲突的一般规律和模式,可能会给我们以相当的启示。比如古希腊提洛同盟与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对峙、迦太基与罗马的冲突、奥斯曼土耳其同威尼斯的交锋、[2]西班牙与英国的抗衡、[3]普鲁士同法兰西的对抗、[4]英国同德国及美国与日本的对抗等等。以往历史表明,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只要符合上述一种,敌意和冲突就很难化解。不幸的是,这两种势同水火、互相诱导的对立都被中美关系所包括。[5]
中美之间的敌意能否化解?中美两国能否摆脱历史的宿命而避免未来的冲突?考察曾经有过的中美"蜜月"现象,或许有助于认清这一问题。中美之间有过两次"蜜月",抗日战争和前苏联扩张时期,通过对两次"蜜月"的分析,不难总结出中美交往的一般规律,当中美面临共同敌人威胁,且单凭各自的力量又不足以与之抗衡时,中美两国才会放弃敌意,变得友好甚至结盟。另一个典型例子是一战前的英法关系,法国和英国战前曾非常对立,差点动武,由于德国咄咄逼人的势头成为英法共同的威胁,两国在共同敌人的压力下,一揽子解决了他们之间的分歧,终于化敌为友。若要恢复中美"蜜月",除非目前出现某个国家或某种新的因素,替代前苏联的角色,对中美再次形成共同威胁。所以,最需要做得是寻找共同的敌人和共同的威胁。然而,举目四望,目前国际社会中,哪些国家和哪些因素能够共同威胁中美两国呢?贸易、印度的核武器发展计划、国际恐怖主义、伊斯兰极端主义等等,都远远不足于取代前苏联而构成两国共同的、严重的威胁。也许有人问?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中美即不结盟也不对立,相安无事可以吗?很难!在本质上被"丛林原则"所支配的国际社会中,由于中美之间敌意的两个主要根源目前无消除之迹象,因此中美关系友好和敌意很像冬季里冷暖空气的锋面,总是贴在一起,中间没有过渡地带。除非出现一个共同的敌人或共同的威胁,足以抵消中美之间两种致命的对立,遗憾的是,目前这一共同的敌人或共同的威胁并不存在,今后是否出现也不得而知。
从对抗到友好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一揽子解决国与国之间存在的重大分歧。[6]中美之间敌意的化解和冲突的避免需要一揽子解决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目前则缺乏一揽子解决问题的原动力。而这些问题上产生的不信任、磨擦、对抗则反过来不断地加深敌意,在理性层面相互把对方看成是真正的敌人。
那么,经济互补、渗透能否消除敌意、避免冲突呢?有人认为只要加强贸易来往,造成中美经济结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依赖的局面,两国和平共处就有了保证。中美两国决策层里亦有不少人持这种观点,然而,这种想法并非绝对可靠,得视具体情况而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国和德国的经济往来也很密切,按照俄国学者乌特金的说法"当时相互依赖确实达到了令人难忘的规模",据此欧洲到处弥漫着乐观主义情绪,有人甚至断言"人类已经重返伊甸园",还有什么理由要打仗?然而,随后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将"贸易消除战争"的看法击得粉碎。C?沃尔茨、M?艾尔曼、M?布朗等专家认为"如果国际社会的成员彼此感到恐惧,相互依赖只会增加冲突的可能性。"[7]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一位英国人曾经考虑到英德之间非常频繁的商品交换,但一看到德国工厂冒烟的烟囱时却说:"这些烟囱每一个都是指向英国的炮口。"两次世界大战表明:相互依赖的经济关系似乎并不能消除深深的敌意,从而避免战争。
但是,也有相反的例子。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归属问题,曾是德国和法国不共戴天和卷入两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原因。战后欧洲经济共同体导致了政治上的合作,乃至发展到今天欧盟的出现,经过半个多世纪经济协作、和源于经济协作的政治合作,德、法恐怕再也不会为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归属打仗了。
通过对上述两种相反情形的考察,可以发现经济互补与战争冲突存在着两种模式,一是经济互补不能消除战争,二是经济互补能够消除战争。深究下去,其中的关键取决于相互依赖的程度。如果建立一个理论模型的话,其中必有一个决定性的临界点,经济相互依赖程度达不到这一临界点,则不足以消除敌意和避免战争,反而将这种相互依赖关系变成相互报复的资源,徒增一个新的引爆点,从而加剧了冲突的激烈程度;[8]经济相互依赖的程度达到并越过这一临界点,则可消除敌意阻止战争。假如笔者这一从历史经验里提炼出来的"经济互补--战争冲突"的理论模式能够成立,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中美经济相互依赖的程度是否已经达到了这一临界点?现实的情况是远没有到达这一临界点,因而"贸易消除敌意和冲突"的模式至少不适用于现在乃至未来相当长一段时期的中美关系。[9]
"经济互补--战争冲突"理论模型
现在一般都认为台湾问题是中美关系最主要、最关键的问题,但若进一步问:"美国为何采取现行的对台政策?"其答必曰:"出于美国要长期遏制中国的战略考虑。"若再连续追问:"为什么美国选择这种战略?""这种战略决策背后深藏的动机、心理、思维方式又是怎样一种状态?"这就涉及到较为深层的实质性问题。
我以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困扰中美两国最大的实质性问题是: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将来要干什么。这是一个让双方都不知所措的问题。因为国际关系包括两重性质的互动,一是双方或几方的互动,二是现在与将来的互动。美国不知对方将要干什么,也就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中国不知道美国将来如何对待自己,因而对今天的举措是否正确心里也没有底,例如,对台湾动武与否,早打还是晚打都举棋不定。其中关键问题是未来中国走向不明,相反,美国的意图很明显,要保持一家独霸地位。笔者于去年同美国的军事外交专家进行广泛的交流,在同国务院、国防部、国防大学、陆军战争学院、西点、哈佛、普林斯顿、麻省、太总部的坦率交流中,美方专家共同的特征是对中国未来走向不明,尤其在太平洋战区总部,几位中国问题专家连续追问:"中国将来到底要干什么?"[10]为弄清未来崛起的中国是否会挑战美国的霸权,美国国内开始重视中国传统的战略文化研究,想从中国古代传统里获得有价值的信息,但至今没有结论。现在的困难在于:中国将来如何对待美国要根据美国将来如何对待中国来确定,而美国将来如何对待中国又需根据中国将来如何对待美国来确定,由于中国未来强大后走向不明(也不可能明了),所以,中美关系今后的短期互动虽呈现表面的逻辑性,但长远互动在本质上处于盲目状态。
中国未来走向不明,不仅导致两国关系长远互动陷于盲目性,也必然给美国带来两种困惑甚至恐惧,一种是未来中国可能威胁自己,由于现在没有加以遏制,最后被动地卷入的冲突;[11]另一种是本来中国不会同自己发生冲突,但因错误判断中国而采取强硬措施,最终"弄假成真",导致了将来与中国的冲突。由于中国未来走向事实上不可能有答案,美国将在较长的时间里无法摆脱这两种恐惧。以克林顿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战略思维和以小布什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战略思维共存于美国,交替影响美国对华政策,其根本原因是美国无法准确判断中国未来走向、中美关系互动的盲目性以及由此产生的两种恐惧所致。可以预见,美国对华政策将长期徘徊于鸽派和鹰派之间而不得要领。
现实情形就是如此,一个国家无论政治、军事、外交需要预设将来的目标,以便于引导当前的行动,更加东欧发生巨变,美国一时陷于没有对手困境,对于正在迅猛崛起、向现代化作强行军的中国未来走向,美国需要答案,否则目前就无法行动。[12]但是,这个问题今天不可能有答案。任何国家都无法预料自己将来的命运,因为国家受到国际社会互动的制约。另外,任何国家先前预设的目标、或对世界的承诺等等,都属一代人的主观愿望而已,不能代替第三、四代人想法。没有答案美国无法行动,怎么办?根据人类一般行为规律,在充满敌意的国际社会中,美国现时遵循两种基本的思维途径采取行动,一,以自身文明传统的行为方式为基础,来理解中国追求富强的企图和目的;二,以"绝对保险"的思路筹划未来,并规定今天的任务并采取行动。
细而言之,美国和西方世界从骨子里不相信"中国将来强大了也决不称霸"的承诺。这跟他们的几千年文明传统有极大关系,从古希腊以来,富裕生活和商业贸易、海外殖民、军事扩张、争夺制海权(今天已发展用制空权来完成对制海权的争夺)、强权称霸在欧洲文明史的发展过程中是密不可分的,强大与称霸可以说是同义语。由这种文明传统培育出来的人们,觉得强大而不称霸是不可思议的。东方农耕文明由于其特有的生存方式,财富源于土地耕耘而非开拓海外市场,生存与发展不必与海上贸易、制海权、军事扩张挂钩,使得强大和称霸并不构成必然的关系。中国古代历史基本上可以证明这点。简而言之,西方文明的逻辑是"强大必然称霸",中华文明的逻辑是"强大未必称霸"。但由西方传统孵化出来的美国在理解东方文明这一特点上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这是中美两国打交道时深层的、潜意识层次里的冲突,也可看作"文明的冲突"。既然强大必然意味着称霸,那就必须遏制,所以美国对中国的基本判断及采取遏制政策的根源,归根结底来自欧洲文明传统和欧洲的历史经验。[13]
既然作出这样的判断,必要的保险措施就得跟进,美国必须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最大限度地阻止中国的强大。三个例子可以说明问题:
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将会最大限度地利用台湾问题作为遏制中国崛起的砝码,这点今后任何一届美国政府,不管对华强硬派还是缓和派都不会含糊。小布什政府公开声言将不惜任何代价协防台湾,克林顿政府也一样,只不过用另一种语言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即在1996年当解放军举行演习时派遣两支航母编队前往台湾海峡。另一方面,美国不支持"台独"而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同时反对武力解决台湾问题,这暴露出美国的另一种心态:即想最大限度地把台湾作为遏制中国崛起的长远战略筹码,又不愿为此付过多的代价。而美国至今的困惑是:不清楚台湾作为战略筹码在遏制中国时份量到底有多大,因此也弄不清楚自己所付代价的限度在哪儿。[14]
在中国加入WTO问题上,美国支持中国加入WTO组织也是出于"绝对保险"的思路。美国相信:经济生活、经济结构的变化最终要导致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的变化,[15]将中国未来发展纳入美国理想的预设轨道不是不可能的事。另外,一个传统农业社会直接向工业社会或后工业社会的转型将面临巨大困难,加入WTO的中国社会因原本存在的各种社会矛盾,可能会产生剧烈"阵痛",一旦转型失败,中国将陷于畸形发展的泥潭而成为一个长期"废人"。这样的先例在第三世界国家中比比皆是。所以,中国加入WTO在美国看来有利而无害,转型成功则纳入美国预想之发展轨道,不成功则在"阵痛"中陷于内乱成为残废,不再是美国的对手。这既符合美国根本利益,又其中暗藏杀机,所谓"一石二鸟"也。所以克林顿政府和小布什政府都"支持"中国入世。
另一个保险措施是建立国家导弹防御体系。建立导弹防御体系对美国国家战略来说既是全球性的,也是地区性的,包括三个层面上的利益:第一,美国将在相当程度上摆脱"确保相互摧毁"状况下,同对手互为核人质的地位,而处于对手单方面成为自己的核人质的有利、有力地位。并有可能使全世界有核、无核国家都单方面成为自己的核人质的绝对霸权地位。第二、可彻底摆脱了所谓"无赖国家"利用核武器"四两拨千斤"的威胁。第三,导弹防御体系是遏制中国的一张大牌,如果中国参加军备竞赛,可能像前苏联一样被拖垮。如果不进行军备竞赛,则中国只能接受单方面成为美国核人质的不利地位。因此,建立导弹防御体系对美国国家利益而言,正所谓"一石三鸟",有百利而无一害,美国迟早是要搞的。[16]
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在对方敌友模糊的情况下,宁可把对手当作敌人,也不可认作朋友,这固然保险安全,小布什政府遵循"绝对保险"的思路为美国对华关系策划着将来,且比克林顿政府更趋极端,但是,如前所述,中国未来走向对美国来说是没有真实答案的,"绝对保险"措施是建立在"虚拟"的答案或前提上的,即"中国将来肯定会威胁美国"仅仅是一种虚拟假设,将一个国家根本战略和社会资源动员建立在虚拟性质的基础上,其不明智、弄险的性质是不言而喻的。可以肯定,任何一届美国政府、包括小布什政府,如果把对华政策建立在这一"虚拟"前提上,内心都是不踏实的、都会激起国内另一派战略思维的强烈反对,因而也可预料任何对华过分强硬的政策是不会长久的。因为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如果中国未来根本不会对美国产生威胁,倒是"虚拟假设"为基础的对华政策造就了未来中美冲突,岂不自讨苦吃?所以,美国任何一届政府即使采取对华强硬政策,也不得不考虑分寸的把握。[17]
但上述分析都属于现时状况的分析,不能代替历史分析,而且现实最终服从于未来,从历史纵向看,对于想永远保持一强凌天下的美国来说,任何一个正在崛起的国家都将自动地成为它的未来假想敌。展望前景,中美双方的感觉都极差。回到前面的问题,根据历史经验,既然中美敌意的根源由两种水火不相容矛盾构成,一时又无法化解,那么中美关系就可能出现两种前景,一是敌意将完全按自身的逻辑毫无抑制地展开,台湾问题、西藏问题、驻南使馆被炸、撞机事件、法轮功等等,都会加深、加速敌意的积累,历史一再表明,如果两个国家的敌意是建立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基础之上,那么这种敌意在经过一定时间和事件的积累后,必定趋向于极端而到达其质变终点,重大的战争冲突的发生是迟早的事情,战争酝酿期间会有缓和的因素出现,但仅仅起到拖延的作用,但酝酿的方向始终不变,除非出现某种因素能够消除敌意的根源。
现代历史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奥匈帝国皇太子斐迪南被刺事件,最初谁也没想到他的被刺居然会引发大战爆发。据现有文献表明,当时欧洲主要国家的领导人从内心都极想避免战争,并为之而努力,但最后都无可奈何地、全力以赴地投入战争。极具戏剧性的现象是:东面的奥国皇太子被刺,大战却以西面的德国实施"史利芬计划",[18]穿越中立国比利时向法国实行大迂回作战开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2-25 18:00:3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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